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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文刊載于11月28日《湖南日報》06版。
檐角晨露未晞，海河秋意已漫過青磚巷陌。踏入天津李叔同故居紀念館，《送別》的旋律便如絲如縷縈繞耳際：“長亭外，古道邊，芳草碧連天……”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時光的褶皺間輕輕叩問：今夕何夕？故人何在？
就在這虛實交織的時空里，紀念亭柱上一副楹聯映入眼簾：
無數奇珍供世眼；
一輪明月耀天心。
10月下旬，恰逢李叔同誕辰145周年，《楹聯中國行》欄目組遠赴天津，探訪這座浸潤著《送別》旋律的故居，特邀南開大學文學院盧燕新教授，共同品讀“民國第一全才”李叔同的璀璨人生與精神境界。
藝境臻極，奇珍供世
“上聯是對李叔同藝術成就與文化貢獻的高度贊譽?！甭侥祥_校園，盧燕新邊走邊說，“無數奇珍”指代其橫跨多個領域的卓越才華及所留存的藝術瑰寶?！肮┦姥邸敝肮比 肮B(yǎng)”之意，象征他以自身才華回應時代需求、以藝術啟迪民眾智慧、以教育喚醒國人意識的濟世情懷。
?天津李叔同故居紀念館俯瞰。
1880年，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富商之家，自幼受儒家傳統文化浸潤，習經史、攻書畫、通音律。時值清王朝內憂外患，他早年受維新思想感召，公開支持戊戌變法；變法失敗后避走上海，重心轉向“以藝載道、開啟民智”。隨后，他東渡日本追尋“藝術救國”之路，歸國后投身于教育事業(yè)，直至39歲遁入佛門。
他是中國近代音樂先驅，是中國最早用五線譜作曲的音樂家之一，創(chuàng)作的《送別》家喻戶曉、傳唱至今；他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，發(fā)起中國最早的話劇團體“春柳社”；他系統地將西方油畫引入中國，并首次在美術教學中使用人體模特；他的書法被魯迅譽為“樸拙圓滿，渾若天成”，在金石篆刻方面亦修為極高。除了自身的極致才華，他還致力于培育后學，豐子愷、劉質平、潘天壽等文化翹楚均為其弟子。音樂家、戲劇家、書法家、篆刻家、文學家、思想家、教育家……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得不到的稱號，他全都擁有，“民國第一全才”可謂當之無愧。
?紀念館內的紀念亭外側楹柱上，懸掛著這副楹聯。
李叔同故居紀念館的展廳里，展陳的物件印證著盧教授的講解：書法原作、篆刻印章、泛黃的歌詞手稿和戲劇海報，這些舊物如拼圖般還原了他的卓越藝術人生。
“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杰出代表，李叔同在諸多領域的貢獻讓世人受益匪淺，聯中用‘無數奇珍’形容他的藝術成就，一點都不夸張?！北R燕新的語氣中滿是欽佩。
禪境升華，明月耀心
“下聯暗喻李叔同成為弘一法師后的人生境界與精神高度?！北R燕新闡釋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，“明月”歷來是高潔品性的經典象征，《詩經》里便有“月出皎兮，佼人僚兮”的句子。這里的“明月”，不同于李白“舉頭望明月”所表達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也不同于蘇軾“明月幾時有”所蘊含的人情眷戀，它超越了個人悲歡，成為法師從“小我”走向“大我”、以出世之心踐行入世之善的精神升華?！疤煨摹眲t意味著心隨正念而成就。當“明月”的清輝灑下，既照亮了弘一法師自身純凈的本心，也讓眾生借此光輝重新認識世界，實現內心的覺醒，將慈悲播撒于人間。
?李叔同故居書房一角。
站在李叔同故居書房里，不由讓人想起他年少時揮毫寫下的“人生猶似西山日，富貴終如草上霜”。與其說他是看破紅塵，不如說是少年立志：人生既然短暫，富貴亦如晨霜，不如奮起，以這短暫時光，忘卻功名利祿，投身于有益人類的事業(yè)。
于是，39歲前，他作為“李叔同”，奉獻給世人“無數奇珍”；39歲后，他成為“弘一”，破席為床、僧衣作枕，精研佛法、慈悲渡人，終成律宗第十一代祖師，成就“耀天心”的“一輪明月”。
?“進士第”牌匾懸掛于李叔同故居門樓。
風流才子轉身成苦行高僧，李叔同的一生比任何劇本都更傳奇，很多人無法理解他的選擇。對此，盧教授認為，這絕非一時一事的失意，而是多種因素交織、水滴石穿的結果。辛亥革命的結果不如人意，“藝術救國”的理想亦隨之破滅，但基于深厚的思想積淀、赤誠的愛國之心與極致追求的性格，他注定不會袖手旁觀，而是換一種方式踐行使命。正如他在抗戰(zhàn)期間寫下“念佛不忘救國，救國不忘念佛”：念佛的目的，是為了眾生的幸福；眾生幸福的前提，是國家的尊嚴和國土的完整。抗戰(zhàn)期間，在弘一法師的帶動影響下，福建晉江成立了“佛教徒戰(zhàn)時救護隊”，許多佛教徒走上了愛國護民的道路。
1942年，李叔同臨終時寫下“悲欣交集”四字，道盡其絢爛歸于平淡的一生；給友人留下的“華枝春滿，天心月圓”告別信，則成為他生命最后的頓悟。
妙境相通，哲思共鳴
李叔同故居紀念館工作人員介紹，這副楹聯是一副摘句聯，摘自趙樸初先生紀念李叔同的七言絕句：“深悲早現茶花女，勝愿終成苦行僧。無數奇珍供世眼，一輪明月耀天心?！?/p>
杭州虎跑寺李叔同出家地紀念館，也掛著一副類似楹聯：“無盡奇珍供世眼；一輪圓月耀天心。”
“兩副聯有著細微區(qū)別，‘無數’與‘無盡’、‘明月’與‘圓月’，您認為哪個更好？”記者問。
盧燕新沉思片刻后娓娓道來：“‘無盡’更側重時間上的綿延不絕；‘無數’則聚焦數量上的浩如煙海?！畧A月’是具象的圓滿，恰與大師晚年‘春滿月圓’的意境相呼應；‘明月’則象征照亮黑夜的光明，凸顯大師精神的穿透力與影響力?！彼硎荆硎鲭m各有側重，整體上卻都概括了大師一生的輝煌成就與深遠影響。
?盧燕新教授（左）為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解聯。
“這副楹聯還暗藏三處妙境?！北R教授稍作停頓，又補充道：其一為“智慧之妙”：聯中選詞處處見巧思，譬如“一”與“無”相對，二者拆開皆是哲學術語，寥寥幾筆卻意境深遠；其二是“知音之妙”：“世眼”“天心”等都是佛學經典詞匯，與李叔同作為弘一大師的人生境界高度契合。趙樸初與李叔同并沒有直接交往，卻恰如“隔世知音”般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；其三為“學問之妙”：十四個尋常漢字，組合后卻意蘊深遠，濃縮大師傳奇風骨。正是這三處妙境，讓此聯雋永流傳。
站在新時代回望，李叔同的啟示愈發(fā)珍貴：他以“先器識而后文藝”定義藝術本質，用跨界探索打破創(chuàng)新壁壘，借“中學為體西學為用”指明文化融合之路。一生踐行極致追求，從“向外求索”到“向內觀照”，為身處焦慮與迷茫中的現代人提供了另一種生命答案——真正的幸福不在外在堆砌，而在內心自洽。
?豐子愷手書的李叔同《送別》手稿（復制件），深深吸引了記者目光。
暮色四合，《送別》的旋律再次悠悠響起。楹聯在余暉中泛著溫潤光澤，仿佛那個遠去的身影，正將“滿架奇珍、一輪明月”化作千古絕唱，照亮每個探尋生命真諦的靈魂。
【記者手記】極致人生，認真為渡
朱曉華
世人眼中，李叔同是才華橫溢的天才，常人無法企及。弟子豐子愷評價恩師時卻稱：“他一生最大的特點是‘認真’，對于一件事，不做則已，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?！?/p>
民國另一才子俞銘衡的描摹更為生動：“李先生做一樣像一樣：少年時做公子，像個翩翩公子；中年時做名士，像個風流名士；做話劇，像個演員；學油畫，像個美術家；學鋼琴，像個音樂家；辦報刊，像個編者；當教員，像個老師；做和尚，像個高僧?！彼麑⒚恳恢厣矸荻甲龅綐O致，以全身心的投入，成就“奇珍供世眼，明月耀天心”的非凡境界。
極致不是偏執(zhí)，而是對生命的全然尊重；認真不是刻板，而是對每個當下的全情投入。從翩翩公子到苦行高僧，表面看是身份的巨變，內里卻是李叔同一以貫之的精神追求——對真實的渴望，對生命本質的探尋。
“一壺濁酒盡余歡，今宵別夢寒?！彪x開時，聽著《送別》的旋律，我突然明白，李叔同從未真正遠離——他已化作那“一輪明月”，用清澈光輝提醒我們：以極致為舟，以認真為槳，每個人都能渡向生命的澄明之境。
點評嘉賓：盧燕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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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博士畢業(yè)，師從傅璇琮先生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，合作導師商偉教授?，F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。兼任中國唐代文學會常務理事、東亞唐詩學研究會常務理事、中國孟浩然研究會副會長、商於古道文學研究會副會長、中國李白研究會理事、天津市文學會理事。先后在《文學評論》《人民日報》《光明日報》等發(fā)表論文八十余篇，出版專著《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》等。
中國楹聯學會 湖南省委宣傳部指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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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策劃/夏似飛
統籌/唐婷
執(zhí)行/陳永剛 朱玉文 王華玉 朱曉華
撰文/陳麗斯 朱曉華 譚思敏
攝影攝像/鄒尚奇
視頻出鏡/陳麗斯
剪輯/戴鉞
設計/陳青青
責編：肖秀芬
一審：陳永剛
二審：唐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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